中新社北京6月6日電 題：AI時代，漢學仍具跨文化理解力量

　　——專訪德國埃爾朗根-紐倫堡大學副校長、漢學系主任白安雅

　　作者 崔白露 裴心語

　　以“理解中國：人工智能時代的漢學研究”為主題，第九屆世界漢學大會5日至7日在深圳舉辦。本屆會議由教育部中外語言交流合作中心和中國人民大學共同主辦，來自不同國家的漢學家匯聚一堂，開啟人工智能時代下技術革命與人文傳承的深度思辨。

　　作為特邀海外漢學家之一，德國埃爾朗根-紐倫堡大學副校長、漢學系主任白安雅(Andrea Bréard)長期致力于中國科技史與數學史研究。出席本屆世界漢學大會期間，她在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時表示，好奇心、開放心態和尊重差異，對促進文明互學互鑒至關重要。

　　從數學到漢學

　　對許多人來說，將漢學與數學聯系在一起，似乎不可思議。白安雅卻獨辟蹊徑，幾乎是自然地走向了數學和漢學的“交叉路口”。

　　白安雅自小就對數學和語言產生濃厚興趣。高中畢業后，她在大學學習數學和計算機，并熱衷于中國書法。

　　“我在德國慕尼黑跟隨一位日本藝術家學習了一年書法。后來，我意識到自己更想學習中文，不僅是為了正確讀出自己寫的漢字，還因為對獨特的漢字字形情有獨鐘?！弊源?，白安雅一邊研究數學，一邊學習漢語。

　　“選擇中國數學史的研究方向，源于一次偶然經歷。攻讀數學博士學位期間，我在慕尼黑工業大學圖書館無意間看到了一本李儼、杜石然合著的《中國古代數學簡史》?！卑装惭鸥嬖V中新社記者，這本系統整理和研究中國古代數學成就的專著徹底改變了她對中國古代數學的認識。自此，白安雅轉換了研究方向，于20世紀90年代初前往復旦大學攻讀中國科學史，自此走上了中國數學史研究的道路。

　　“歷史上，中國數學創造了許多杰出的成就！”白安雅非常喜歡元代數學家、教育家朱世杰成書于1303年的《四元玉鑒》，這也是她在攻讀博士學位期間首次獨立研究的作品。白安雅說，書中創造的四元術即多元高次方程組的建立和求解方法，為那個時代的數學發展作出了開創性貢獻。

　　中國近代數學家、天文學家李善蘭也是白安雅喜愛的中國數學家之一?！袄钌铺m并不依賴現代數學符號，而完全依靠圖表、語言模式和歸納論證，將中國在數學領域的成就提升到了新高度，這種方法在世界數學史上極具創新性，其他國家的數學文化中找不到類似例子?！?/p>

　　中國古代數學通常采用文字敘述的方式而非符號表示法，這使中國古代數學的表述較為繁瑣，但也使其與哲學、天文、地理等其他學科的關聯更加緊密。

　　“例如，在中國，一些講述數學運算的詩歌有著悠久傳統，并隨著特定的旋律傳唱?！卑装惭耪f，在研究同一問題時，中國和西方的數學書寫方式大不相同，直到20世紀初，中國數學仍以文字為主。

　　因此，要研究中國數學的歷史，離不開深厚的漢語功底，也要對中國歷史文化有深入了解。白安雅曾說，“有時比較難平衡兩個學科，人們總是會問我，到底是在研究漢學還是數學?！钡舱蛴辛藢W科交叉的視野，白安雅得以從乘除法歌訣等古老算數中窺見中國文化奧妙，也在文化“多棱鏡”下發現中歐之間在數學方面的漫長交流歷史。

　　中西方的“數學互動”

　　在白安雅看來，好奇心、開放心態和尊重差異，對促進不同文明之間的互學互鑒至關重要。

　　“中國傳統數學以算術為主，注重實用性，寓理于算，而源于古希臘的西方數學則主要采用公理演繹的方法，以基本概念與公理為邏輯起點，通過演繹推理構建數學體系?！卑装惭耪f。

　　白安雅認為，盡管在定理的表述方式和證明方法上大為不同，但古代中西方在數學研究上依然有許多交集和共通之處，典型例子就是古希臘和古代中國的數學家均很早就發現并證明了畢達哥拉斯定理(又稱“勾股定理”)。

　　目前，白安雅的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與西方數學的互動”和“科學知識沿絲綢之路的傳播”。她認為，傳統中國的數學家對數學對象的變換而非靜態特性更感興趣，他們更關注算術和代數，而較少涉及幾何，但通過中西方的人文交流，中西數學思想得以交融。

　　17世紀初，利瑪竇等歐洲傳教士與明代科學家徐光啟一起完成《幾何原本》前六卷的翻譯工作。此書被認為是中國科學史上最早的西學翻譯著作。受《幾何原本》的啟發，徐光啟還運用西方公理化方法系統整理中國傳統勾股術，于1609年撰成關于直角三角形的專著《勾股義》。

　　“《勾股義》的意義在于融合了公理演繹和算法方法的數學方法，也是對兩種數學文化的‘理解和整合’?！卑装惭耪f。

　　談及德國漢學研究發展的歷史和現實，白安雅表示，德國漢學、歐洲漢學的發展，同數學一樣，也通過不同層面的文化交流實現發展?！叭绻麤]有合作、學術活動和出版交流，德國漢學不會發展到今天。19世紀末以來，漢學便一直是通過知識網絡和復雜的流通空間建立起來的，從中國到歐洲，從歐洲到中國，知識得以雙向傳播?！?/p>

　　作為德國埃爾朗根-紐倫堡大學副校長和漢學系主任，白安雅以漢學系為基地，深化中國科學史研究，將中國數學史中的系統性思維融入跨學科課程設計，尤其注重人文科學與自然科學平衡與融合，推動德國高校與中國高校、科研院所的廣泛交流。

　　AI時代下的漢學

　　今天，人工智能快速發展，既改變著世界也突破了文化交流的邊界和形式，對漢學教學與研究產生深刻影響。

　　白安雅亦把目光投向了人工智能在文本翻譯、語義研究、大數據分析等方面的作用。

　　“在漢學研究方面，人工智能可以幫助解決那些無法手動完成的問題?！卑装惭鸥嬖V記者，語言學研究中需要對大量印刷或手寫的文字進行識別和數字化處理，在生成準確的轉錄文本或分析語言模式方面，人工智能均能發揮關鍵作用。

　　白安雅認為，人工智能通過其概率和邏輯機制，能幫助解決那些個人窮其一生都無法解決的問題：閱讀數千文本、識別互文性、觀察知識在不同文化間傳播時的共性和變化——這些都是人工智能的強項。

　　作為大學副校長和高校教師，白安雅也不諱言當前人工智能的局限和可能帶來的風險。

　　“在漢語教學方面，教師面臨的最大挑戰在于管理學生在翻譯作業中使用人工智能的情況?！卑装惭疟硎?，語言學習中，掌握詞匯和語法、閱讀和翻譯古典中文文本的能力仍是必不可少的。漢學家們經過長期訓練和閱讀特定文學體裁形成的直覺感受，對于理解語言的本質特征至關重要。

　　“對于漢學來說，人工智能既充滿機遇，也面臨挑戰?！卑装惭耪f，就像許多創新一樣，人工智能既有其潛力也有其局限，而優秀的語言學研究仍然具有其獨特價值，不應被人工智能輕易取代。(完)

　　受訪者簡介：

　　白安雅(Andrea Bréard)，德國埃爾朗根-紐倫堡大學副校長、漢學系主任，國際東亞科學技術與醫學史學會(ISHEASTM)副會長，歐洲漢學學會(EACS)董事會成員。研究興趣為20世紀中國數學教育與科技政策互動、絲綢之路上的科學知識流動。‌出版《九章數學的現代性：論中國數學的全球歷史聯結》(Nine Chapters on Mathematical Modernity. Essays on the Global Historical Entanglements of the Science of Numbers in China)、《古典概率經典文獻選編》等四部專著，并在中國研究、科學史領域期刊發表學術論文近‌百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