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北京6月13日電 題：少數民族神話怎樣塑造中華文化認同？

　　——專訪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教授王憲昭

　　作者 李百加 張曉曦

　　中國神話資源豐富、數量浩瀚。少數民族神話承載著珍貴的文化記憶，是各民族原始思維和優秀傳統文化的載體，各具特色的同時彰顯共性，是中國神話的重要組成部分。

　　少數民族神話何以塑造與強化中華文化認同？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教授王憲昭就此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中國少數民族文化底蘊深厚，涵養出契合本民族風土人情的神話。中國少數民族神話為何流傳至今？

　　王憲昭：神話的本質是“人”話，是人借“神”或“神性人物”來講述自己的故事。少數民族神話流傳至今，重要原因是它同時具有“歷史真實”與“文化真實”兩個特征。

　　例如在西南地區，阿昌族的《遮帕麻和遮咪麻》中關于天地創造的描述，反映了阿昌族祖先對自然現象的觀察和理解；苗族《古歌》里記錄的遷徙歷程，是苗族歷史發展的生動寫照；納西族的《創世紀》承載族群的祖先記憶與宇宙認知，形象反映了納西族先民的社會生活。中國現代著名學者聞一多結合此類神話資料，撰著《伏羲考》，進一步考察了中華民族文化認同的客觀歷史。這可以說是少數民族神話“歷史真實”的表現。

　　大量的少數民族神話通過虛構人物與情節，表達了人們對歷史的真實觀察與自然情感。神話中由此蘊含了相應的價值觀、道德觀等。神話的“虛構”是真實歷史的藝術化，而非歷史的“虛無”，此為“文化真實”。

　　中新社記者：中國少數民族神話分別具有什么樣的民族特色，有無共性可尋？

　　王憲昭：《禮記·王制》中記，“凡居民材，必因天地寒暖燥濕，廣谷大川異制，民生其間者異俗”。地理環境決定了各民族的風俗習慣，神話也因此反映了不同地域的文化特色，是彌足珍貴的“百科全書”。中國南方各民族常把“洪水淹沒世界”作為故事發生背景，如壯族的《布伯》神話，講述雷公發洪水淹沒世界，僅有布伯的子女躲進葫蘆存活，后成為人類始祖；而北方民族則往往以世界“天崩地裂”為前提，如土族故事說，石獅預言山崩地裂，人間只剩下忠厚善良的打柴郎，于是打柴郎捏泥人，泥人全都復活。這其中不乏地域差異影響——南方多雨濕熱，苦于水災，而北方的神話則可能選擇造成人類再生的其他災難，作為背景。

　　就算是同一種意象，在中國不同民族神話中表現含義也可能有所不同。各少數民族神話意象有的就地取材，有的取譬而成，有的帶有民間信仰色彩。如此種種，體現各民族與生俱來的思維方式、心理素質、文化傳統。

　　同時，共性寓于個性之中。再以洪水為例，雖然不同少數民族的洪水神話中可能主體不同、經歷不同、結果不同，但一般都透露出人類在洪水面前較為接近的態度：描繪洪水滔天，危險重重；歌頌人與洪水抗爭中的頑強和智慧；展現洪水的結局，以人得到了新的繁衍和發展告終。

　　中新社記者：與西方神話體系相比，中國少數民族神話的共性是否更加鮮明？

　　王憲昭：西方神話在不同國家和地區間存在差異，總體比較強調神的個性，如體現神的個人智慧、講述神的愛情故事、描述諸神之間的戰爭等。而中國少數民族神話更多強調集體力量與文化和諧?，幾迳裨拕撌朗吩姟睹苈逋印分v述女神密洛陀與兒女共同改造天地的故事。修繕、造林、鋪橋、建屋，皆是依靠群體協作。這反映中國自古以來民族之間對集體合作這種生存方式的認可，也展現出天人合一、天下大同、敢于創新、勇于創造、不屈不撓、責任擔當等民族精神。

　　在中國少數民族神話中，同樣存在專門管理某一行業或者某一領域的職業神。例如龍神，常常與雨水等天氣現象關聯。在不同民族的相關敘事中，圍繞龍神降雨也衍生出一系列獨具中國特色的祭祀、慶典，在固定的節日或特定情景下，形成了集體性的行為模式。集體開展的祭祀活動具有開放性，不僅有本民族成員積極參與，周邊其他民族也可融入其中，展現對共性的理解與認同。

　　中新社記者：隨著時代的發展變化，中國少數民族神話經歷了怎樣的演變趨勢？各民族的神話之間有怎樣的聯系？可否舉例分析？

　　王憲昭：中國各民族在分布上呈現出“大散居、小聚居、交錯雜居”的特點，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是不爭的事實。從大量的民族神話作品中，也能看到整體呈現由個性向共性的演變趨勢。

　　盤古神話作為中國各民族共享的創世敘事，其情節與形象可能是歷史上多民族文化交流的產物。一些研究認為，盤古神話產生于南方民族，苗族、瑤族、畬族中“盤瓠”“盤王”“始祖槃瓠”的圖騰祖先敘事與盤古神話的產生有關，壯族、侗族、白族、彝族、仡佬族中也流傳有異曲同工的盤古敘事?？梢哉f，盤古神話是各民族社會生產、生活和文化交流的產物。各民族對盤古神話具有高度認同，展現了中華民族在長期歷史進程中形成的文化共識與多元一體的精神特質。

　　中新社記者：為什么說中國少數民族神話是塑造和強化中華民族認同的關鍵元素？

　　王憲昭：“九夷、八狄、七戎、六蠻，謂之四?！?，中國是由56個民族組成的統一的民族大家庭。有史以來，各民族先民就將中華民族文化認同放在突出位置。許多少數民族至今仍然流傳的神話，也反映出中華民族自古以來交往交流交融的真實歷史。

　　土家族神話《兄妹開親》說，伏羲兄妹成親后生的一個大肉球，其后變成了后來各民族的先祖。珞巴族神話《珞巴五兄弟》說，太陽的兒子和月亮的女兒婚生五子，分別成為漢族、藏族、珞巴族、門巴族和僜人的先祖……這些神話彌補了漢族文獻神話的不足，與歷史敘事形成互文，反映出“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一起”的中華民族整體觀。

　　“神話中國”無處不在。作為人類文明進程中的重要標識，中國少數民族神話不僅解釋了過去和現在，并且以毋庸置疑的事實有力證明了“我國56個民族都是中華民族大家庭的平等一員，共同構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誰也離不開誰的中華民族命運共同體”這一詮釋，是中華文化的強勁底氣。(完)

　　受訪者簡介：

　　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神話學、中華傳統文化大數據研究。主持完成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少數民族神話數據庫建設》等多項課題，出版學術著作《中國神話母題W編目》《中國神話人物母題數據目錄》等30余部，發表神話學論文百余篇，曾獲“中國民間文藝山花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