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長春5月4日電 題：植物世界蘊藏哪些東西方文化密碼？

　　——專訪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牟凈

　　中新社記者 郭佳

　　植物不僅為人類生存提供物質滋養，也給人類帶來許多精神寄托。在文學藝術中，植物作為一種描寫對象或象征性語言體系，反映了不同文明對自然界的認知差異。近日，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牟凈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解讀植物世界到底蘊藏了哪些東西方文化密碼。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植物形象在人類早期文明發展過程中是如何被認知和表現的？

　　牟凈：植物的存在遠早于人類，在距今2億多年前的中生代三疊紀，地球就生長著茂盛的銀杏樹。我們的先民們以植物為食，構木而居，因而一些植物形象在早期人類文明中就已出現。仰韶文化半坡類型遺址出土的陶器上有草木狀紋，廟底溝類型遺址出土的陶器上常繪有大葉紋。兩處遺址的植物紋飾體現了新石器時期人們對草木的干、葉結構已有了感官認識。

　　出于原始情感投射、審美追求及建構群體記憶的需要，植物由物質世界逐漸進入人們的精神領域，出現在文學藝術作品中。中國先秦文獻典籍中記載了許多植物?！对娊洝贰渡胶＝洝贰冻o》中記載的植物有上百種。

　　古希臘文明是西方文明發源地，植物同樣充溢其文學藝術作品中。在希臘文明早期克里特文明的壁畫中描繪著橄欖樹，人們在其下欣賞舞蹈。希臘神話中與植物相關的神有很多，德墨忒爾是農神，獵神阿爾忒彌斯是荒野之主。

　　古希臘還誕生了被譽為“植物學之父”的泰奧弗拉斯特，其兩部著作《植物志》《植物成因》被認為是植物學史上的奠基性作品，書中詳細記錄了不同植物的特征、分類、生長環境及藥用價值，是最早對植物進行系統分類和觀察的科學嘗試。

　　中新社記者：在文學藝術創作中，東西方植物形象有何異同？

　　牟凈：東西方文藝創作中，都有植物崇拜?！渡胶＝洝分械姆錾涓叽鬅o比，九個太陽在其下枝休息，一個太陽在其上枝；青色的柜格松是太陽、月亮出入的地方。這些神樹參與宇宙運轉，是天地間的宇宙樹?！肚f子·逍遙游》中的冥靈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印度教神話的“畢波羅樹”、弗雷澤《金枝》記錄的古羅馬狄安娜神廟中祭司看管的寶樹、《圣經》伊甸園的生命樹和智慧樹等，都表明了人對神樹的崇拜。

　　同時，也都有植物恐懼。植物供給生命，有恩慈神圣的一面。無序、未知的森林也是人們心中野獸、怪物、惡靈的所在地，植物在這里散發著恐懼和威脅?！冻o·山鬼》寫身披薜荔、腰系女蘿的山林女神于篁林等待戀人，凄美而孤獨，這里的森林神秘而野性?！段饔斡洝贰读凝S志異》中神鬼妖怪出沒之地多是山林郊野、草木叢生之處。西方《吉爾伽美什史詩》中看守神秘杉樹林的是一頭名叫洪巴巴的怪獸，傳說人只要任意進入森林就會受傷害。但丁《神曲》的主人公也因誤入森林而遇到了威脅生命的野獸。

　　東西方在看待人與植物關系的具體問題上，有很大不同。中國人強調植物與人合一，文學上“起興”的創作手法就是這種思想的最好體現?！对娊洝ば⊙拧せ驶收呷A》：“皇皇者華，于彼原隰”用漫山遍野的鮮花映照使臣出訪時的愉悅樂觀精神。不同于植物與人的合一，西方草木是風景性的存在，他們對植物更多是主體對客體的觀看與經歷，追求準確的模仿。西方畫家通過幾何、透視、色彩、光影的表現，目的是呈現出立體、強烈的真實感。

　　中新社記者：東西方對植物有不同的審美意趣，這受到哪些因素影響？

　　牟凈：人們對植物的偏愛主要受功用目的與審美方式兩方面影響。

　　植物功用價值是人們認識、定義植物的重要指標。早期野生桃樹在中國生長廣泛，果實圓潤甘甜，是人們食物采集的重要對象，因此人們喜愛桃樹。先秦文學以桃花象征美好容顏，寄托興旺愿景。后世文學中桃樹、桃花有了多種美好寓意，陶淵明的桃源世界更成為中國古代文學的經典。橡樹堅實巨大，枝葉茂密，生命長久，一段時間內是歐洲房屋、船舶、器用品制作的主要原料，在西方人心中占有重要位置。

　　在審美方面，東方重視植物生長習性，并將其與道德追求相結合。不懼嚴寒的松、柏，出淤泥而不染的蓮，孤傲的梅，清幽的蘭，堅韌的竹，淡雅的菊，是文人詠物書畫常見題材，承載了中國人對它們精神品格的向往。西方對植物的關注及隱喻多與植物外形特征相關。百合以其美麗成為美好象征，它流暢優美的花瓣、純白無瑕的顏色代表著光明、仁慈、高貴，標志著史前直到圣母瑪利亞的許多母親之神。十字龍膽的葉子、花朵、根莖斷面都依十字形生長，因而受到宗教神學的特別尊崇，象征著耶穌的救贖和忠誠。

　　中新社記者：東西方植物文化形成的哲學根源是什么？

　　牟凈：中國哲學強調天人合一、萬物一體。感物起興、感物思人、我與草木合一共情的關系，讓人們在植物的浸潤中舒展活潑的內心和豐沛飽滿的情感。西方以邏各斯為中心建構起人為萬物之靈，為萬物立法的強力理智之思。這種思維模式以人為主體，來界定植物美丑、好惡。思維模式的不同使得中國文學藝術注重植物內在氣韻與作者的統一，植物即為人，兩者共同述說情志；而西方文學藝術更關注植物對自我意圖的表達效果，不在意植物與人是否合一。

　　近年來，美國哲學家邁克爾·馬爾德出版了三部關于植物的專著，提出“哲學植物”思想。這種思想打破人類主體地位，強調植物與人平等相遇，將植物融入人類哲學和思維的行進與發展中。這是在人與外物關系思考中，西方對過去將植物置于低級、被征服位置的反思。

　　其實，無論是中國思想的重整體、求融合，還是西方思想的重邏輯、求分析，都共同指向植物與人隱秘而重大的關聯，提示人們更深入地思考在建設物質世界、打造精神家園時，如何更好地處理與人們相生相伴的植物的關系。(完)

　　受訪者簡介：

　　牟凈，現任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古代漢語與古代文明，曾主持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先秦漢語植物詞匯的概念場研究，發表多篇相關文章。